由袁行霈、严文明诸位先生主编的四卷本《中国文明史》将中国数千年的文明脉络完整地连续起来,内容丰富而翔实,可谓近年来最有文化分量的好书之一,其中关于商业、商人和传统文化的关系讲得很清楚、很细致,也很深刻。
商业流通的兴旺是一个社会繁荣的标志,然而在数千年的封建社会里,朝廷为什么总是打压商人呢?历史上政商之间虽然也曾有过相对宽松的时候,但聚少离多,双方总是不能赤诚相见,磕磕碰碰,很不和谐。打个比方说,中国的商业如同豪绅的小妾,朝廷有时对商人爱护有加、如胶似漆、甜甜蜜蜜,有时气急败坏、大打出手,弃之如敝履。商人也常有“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”的样子,好的时候挺腰腆肚、得意忘形,失意时灞陵伤别、魂断蓝桥。
市场古已有之。《周易》:“日中而市,致天下之货,聚天下之民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”,就是明证。当时物资匮乏,管理松散,市场的诞生、存在和发展基本上是自然主义的。到春秋时期,各国对贸易开始实行有限管制,《礼记》载:周朝禁止出售王室专用的物品,如某些玉石、青铜器、宗教用品等,祭祀用品也不得随意买卖,不符合规格的食品不得上市流通(那时没有免检制度)。战国时期,秦国开始实行盐铁专营,此法一直延续到汉及以后各代,是为政府垄断的发端。为了防止大商户扰乱秩序,汉武帝还设立了平准局,专司平抑物价。后来政府为扩大财政收入,不仅实行盐铁专卖。
宋代的商品经济之所以能够发达起来,很大一个原因是税收实现了货币化。但是,宋代的货币化并没有形成国家意义上的金融体系,没有建立强大的国内外贸易市场,更没有形成牢固的商业制度和重商文化。宋朝皇帝不是马上得天下,所以重文轻武,以至于政治积弱,边塞不安。至于工商业,基本上处于自然主义发展的状态。
中国传统文化是轻商的。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轻商的皇帝。他屡屡说:“农桑为衣食之本。”他认为,只有实实在在地出产粮食和棉花才算是正经的劳动,要让天下人都吃饱饭,关键在于禁止商业。为了贬抑商人,于洪武十四年诏令天下:农民可以穿绸、纱、绢、布四种衣料,而商人却只能穿绢、布两种料子的衣服。商人考学、当官,都会受到种种刁难和限制,受歧视,伤自尊。
由于倭寇的侵扰,朱元璋禁止了一切海外贸易,“片帆不得下海”。为了严格限制商品经济,把恢复了低效率的实物征收制和劳役制,在税收制度上倒退了几百年。用黄仁宇先生的话来说,洪武型财政的特点是“缺乏眼光、无想像力、一味节省、以农村内的经济为主、只注重原始式生产,……不顾投资,不为来日着想”的土地主思路。“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,正是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由先进的汉唐演变为落后的明清的主要原因。”
如果套用中国的阴阳五行说解释封建社会的政商关系,那么,政治是土命,商业是水命。水土虽然不能分离,但是朝廷更重视土地、农业和粮食,而不喜欢商品、商人和流通。没有水,土地干旱,不行;水多了,涝灾,也不行。
商人不需通过实物生产就能获取财富,封建官僚和地主们总觉得商业缺乏正义性,不足以称为劳动,不理解;商人财大气粗,出手阔绰,屋宇广大,用物光鲜,妻妾成群,童仆众多,消费上一点不输于官僚,后者往往觉得这些人的财富来路不明。商人辗转于江湖之中,若云中之鸟浪中之鱼,可赏玩而难把握。一物时髦,瞬间风靡,如海如涌,上可达于宫廷,下可深入巷陌,商人囤积居奇,一夜之间即可腰缠万贯;一物衰落,朝夕之间即成废物一堆,无人问津。金钱所到之处,平地成为闹市,荒丘成为高楼,及至资金撤走,商业凋零,昨日歌舞楼台马上变成荒草废墟,一时繁华不知去向。商业因为这种水的特点,让滋生于土地的豪强、官僚、皇帝难免心生恐惧,爱不得,也恨不得,远不得,也近不得,即便恩爱一时,到底是水中月、梦中花。
自然界有同性异体现象,而在社会上却存在着同体异性的麻烦。二者存在于同一个躯体之中,互相依赖,彼此联系,但是怎么也不可能和谐相处。这种生于内部的“水土不服”,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症状,一道难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