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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【言无不劲】倒霉舅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批人和一代人，他们在这个复杂国度和复杂时代中彻底迷了路。

  在唐山老家，我有一个同族的舅舅，今年六十多岁。他倒了一辈子的霉，让人唏嘘不已。

  年轻的时候，舅舅身高一米八多，现在不到一米五——他的腰断了，成罗锅儿了。走路时，身体折成九十度，好像在地上找东西，鬼鬼祟祟的样子像在横店探地雷的鬼子兵。

  小时候，舅舅是个孩子王。有一次和另一条街的孩子约架，双方纠集了上百人，一边儿戴着红领巾，一边儿不戴红领巾，两边咆哮恶斗。

  舅舅初中没毕业，文革就爆发了，开始停课闹革命，此后没再上学。文革闹到不可收拾，领袖大手一挥，把学生们赶到农村，美其名曰“滚一身泥土，练一颗红心”。舅舅去了内蒙古乌兰察布，三年后回家。没带回来一颗红心，只带回来一身泥土和跳蚤。

  唐山大地震的第三天，舅舅离家，失踪一整天。晚上回到家，一撸袖子，露出一胳膊的手表——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。他前脚到家，几个民兵后脚就追到了。当场把他按倒在地，打得皮开肉绽，然后绑走了。他妈哭着追出来，央求民兵：直接毙了吧！

  舅舅坐了五年牢。刑满后，派出所安排到街道办的工厂上班。这时候，他完全变了，蔫了，不爱说话，不爱出门。下了班，拿大搪瓷缸子喝茶水，看电视和广播电视报，也看书，《说岳》、《封神》、《周易初探》之类，边看边长吁短叹。因为近视，戴着眼镜，加上沉默寡言的样子，竟有了点知识分子气息。

  改革初年，舅舅家经常来一些贼眉鼠眼的狱友，拉他一起跑运输、倒电子表、摆摊儿卖西瓜。舅舅不为所动，偷偷告诉舅妈：走资派长不了，投机倒把不能干，伸手必被捉！开放大潮浩浩荡荡，一发不可收。舅舅硬是不信，咬牙切齿地对舅妈说：你等着瞧！不信你就给老子等着瞧！每一次极左势力回潮，舅舅都欢欣鼓舞，自以为得之。他翘首等待着什么？自己也说不清，落空之后，心中茫然。混到1998年，舅舅所在的工厂倒闭，他下岗了。这回，他倒乐了。这时候，舅舅的僵化思想早已松动，工厂倒闭算是推了他一把，他说：我就等着这一天！舅妈气得够呛：你十几年前干啥去啦？

  舅舅倾其所有，开了一家饺子馆。他说：民以食为天，吃是百年的生意。饺子馆开业，舅妈洗菜切菜炒菜包饺子，舅舅传菜涮碗倒茶收钱，两人手忙脚乱。饺子馅小了炒菜盐多了菜上错了钱收多了……客人拍桌子大骂，舅舅可怜巴巴地陪不是。诸多经营不善，百年的生意只撑了六个月，关门大吉。此后，舅舅待业在家，偶尔做点零活，维持生计。

  大约是2004年，舅舅踏上打工路，一个人去了温州，成为中国最老的打工仔。他先在一家制鞋厂涂胶水，又到一家玩具厂开注塑机，最后，跨界到房地产领域，成了一名钢筋工。打工四年，偶发意外，腰部重伤。伤愈后，成了九十度的鬼子兵。

  2005年，舅妈给舅舅写信说：咱买套房吧。银行答应借钱，每月还款就成。舅舅不同意。他说：无债一身轻。舅妈写信吓唬舅舅：房价又涨了，怎么办呀？舅舅说：忍住。小不忍，乱大谋。一等八年。舅舅最终也没买房，倒是买了一些6000点的股票。从此更买不起房了。

  舅妈不敢在买房的事上过分数落舅舅，她也犯过大错。2006年，她托关系，还花了八千块的Under Table，把自己的农村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，名下的耕地退给村里。2011年，全村土地被政府征用，每家都分到了大笔补偿金，没她的份儿。她悔得肠子都青了。办户口的事也不能全怪舅妈，舅舅也是同意的，他说：几十年来最苦的是农民，不当农民好，花点钱也在所不惜……

  我原以为，舅舅的草莽性格加上学自传统的狡黠是有一点丛林生存优势的，又读过几年监狱大学，重拾昔日荣光，成为遨游商海的英雄，也未可知——谁知他像倒霉熊似的，潦倒如此！

  倒霉舅逢人便捶胸顿足地痛陈自己的倒霉史：该上学没上学，该工作没工作；毛泽东时代胆大包天，差点没了命，邓小平时代胆小如鼠，啥也干不成；没文化时是个傻蛋，读了点书之后，比TM没文化时更傻蛋了。机关算尽，无不错、错、错。

  倒霉舅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批人和一代人，他们在这个复杂国度和复杂时代中彻底迷了路。  （作者系深圳企业管理人士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