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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【金瓶商话】

  本身不鲜、也没多少营养价值的鱼翅何以让人趋之若鹜？一言以蔽之，就因其是“难得之货”。

  众所周知，《金瓶梅》是从《水浒传》的故事敷演开来的。《水浒传》故事既然发生在宋朝，《金瓶梅》当然也只能以宋朝为背景了，但《金瓶梅》实为明朝人写明朝生活，尽管作者搦管之际，不时在小说中煞费苦心地拉扯些史书中记载过的宋人宋事，然而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本朝人写本朝事的“马脚”。

  《金瓶梅》第55回，史书中被称为宋代大奸相的蔡京寿诞，西门庆备办了许多贵重礼品进京拜贺，蔡京府的大管家翟谦接风款待，对西门庆说了一句，“都是珍馐美味，燕窝鱼翅绝好下饭，只是没有龙肝凤髓”。

  小说中出现的是宋代奸相蔡京及其奢侈享受的场景，但考证家说，作者欲痛加针砭的实际是和蔡京地位相似的明朝大奸臣严嵩，有人甚至举出了严嵩事败时抄家的物资清单和《金瓶梅》中写到的蔡京所收寿礼对比，认为这些物质名目“诸多相类”，斩钉截铁地声称，“这些不是小说明写蔡京而实写严嵩的重要证据吗”？

  考证家严肃的精神让人敬佩，但非要说小说中的蔡京就是严嵩，论据还是太薄弱了一点。如果说小说中的蔡京和严嵩有点相似，但贪污纳贿的权贵哪个没有一点相通之处？

  小说家是不是借蔡京来写本朝权贵严嵩，不是非认真考证不可的事情，尽可言人人殊。不过小说的确是在写明朝人明朝事，从西门庆给蔡京拜寿的细节中也确定无疑，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蔡京管家所说的“鱼翅”。

  鲨鱼身上的鱼鳍，包括背鳍、腹鳍和尾鳍，经制作后成为“鱼翅”，再经烹饪，遂成各种以鱼翅为原料的佳肴，当下即使没见过没吃过的人们也知道它的名贵。但鱼翅究竟何时成为中国人食材的呢？似乎是在宋朝，但需要注意者有两点，一是宋人并不把它视为多么名贵的东西，二是宋人不叫“鱼翅”，而是称之为“沙鱼线”，一本记载南宋人生活风俗的笔记《西湖老人繁盛录》在描述杭州各类肴品时就提到了“沙鱼线”。

  鱼翅变得名贵起来而且日益成为身份之象征是在什么时候？据晚清改革派政论家汪康年所著的《笔记》，“鱼翅，自明以来始为珍品。宴客无之，则客以为慢。顾庖人为此未必尽得法，大约闽粤人最擅长，次则河南。前时，闽之京官四人，为食鱼翅之盛会。其法，以一百六十金购上等鱼翅，复剔选再四，而平铺于蒸笼，蒸之极烂。又以火腿四肘、鸡四只，亦精造；火腿去爪，去滴油，去骨，鸡去腹中物，去爪翼，煮极融化，而漉取其汁，则又以火腿、鸡、鸭各四，再以前汁煮之，并撤去其油，使极精腴。乃以蒸烂之鱼翅入之，味之鲜美，盖平常所无。闻所费并各物及犒赏庖丁，人计之约用三百余金，是亦古今食谱中之豪举也。”正是从明朝开始，鱼翅身价开始倍增，并且愈演愈烈，甚至有了“无翅不成席”之一说。

  然而在真正的美食家眼里，鱼翅却是被鄙薄的对象。以编《清稗类钞》而出名的徐珂曾经说过：“鱼翅非隽味，嗜之者真肉食之鄙夫也。”当代名作家汪曾祺以知味著称，他也在文章中写道，“大菜，我做不了。我到海南岛去，东道主送了我好些鱼翅，我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，因为不知道怎么做。”

  美食家鄙薄鱼翅有现成的理由，一是鱼翅本身不鲜，原是一道借味菜，烹调时必须加上配料，如禽畜肉和虾等与鱼翅配烹，才能赋予鲜美之味；二是根据现代营养学，鱼翅的干品虽含有蛋白质高达百分八十以上，但缺少色氨酸，属不完全蛋白质，吃了以后对人体并不能发挥作用。

  本身不鲜、也没多少营养价值的鱼翅何以让人趋之若鹜？一言以蔽之，就因其是“难得之货”。老子曰“不贵难得之货”，但那是道家的生活态度。唯因为难得，所以才越发名贵，越容易成为人们眼中的身份之象征。

  当蔡京管家一本正经地炫耀“燕窝鱼翅绝好下饭”的时候，真懂美食的人读至此处可能会忍俊不禁。 （作者系湖北杂文家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