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伟

  在摄像机前落座后，为向这位明星企业家示好，我手持一本他的得意之作《心若菩提》，谈了我的读后感。

  “我可从不看证券报”。他的回敬一点也不客气。

  这小老头，手带串珠、个头敦实、口音明显，一双不大的眼睛偶尔会闪露出锐利的目光。72岁了依然活跃在国际商战的舞台上，毫无倦态退意。他不喜欢正襟危坐的访谈，自嘲喜欢胡说八道，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也被他任性推翻了。我索性与他一起，进行没有提纲的访谈。

  曹德旺是个爱讲实话的企业家。他经常有一些惊世之言、盛世危言。房市正火的时候他放炮“房地产崩盘是早晚的事，手里多余的房子应该尽快卖掉”。国家推出“中国制造2025”的时候，他直言“中国制造业的综合税务比美国高出35%。”到美国办厂的老总又不止他一人，独他要大喊美国办厂的优势，显得很没城府。本来砸10亿美元海外建厂就易遭非议，在参加一场企业家活动演讲时他脱稿反问：“我什么时候跑了？跑到哪里去了？”哪里有汽车，就“跑”到哪里去。他很讨厌说套话假话，很不屑于说话的国粹艺术：三等人直着说、二等人绕着说、一等人不大说，并自嘲自己是三等人，不怕得罪人。传奇色彩浓郁的自传《心若菩提》，口口相传，市场几近脱销，通篇都是实话实说，其中不乏隐私爆料，情节之坦率令人瞠目。他不太在意修饰维护自己的名人形象，这反倒让公众不讨厌这位富豪，甚至冠以明星企业家的良好口碑。

  曹德旺是个透明的企业家，一如通透的玻璃，连自己的婚外情也不遮挡。别的老总遇到红颜知己，藏还藏不过来，曹德旺却通过媒体主动坦白：曾经遇到过一个不同的女人，那是一个让我想把家都扔掉的女人。别人建了豪宅总要防着媒体，他却主动让电视台直播福州7000万的大宅院，16位美女管家，满屋茅台，还有私家菜园……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。他显然不是苦行僧，心安理得享受成功带来的回报，买豪车建豪宅犒劳自己，不会矫情地大谈奉献或高尚。另一件事是做慈善。别人捐钱都会有高大上的动机，他却坦白起初的动机很自私：因为担惊受怕被游街批斗，挣到的第一笔大钱不敢往口袋里揣，索性捐出去，落个睡觉踏实，还赚个好名声。孰料钱捐出后，曹德旺有个意外发现：行善可以让内心感受到无比的快乐。后来捐款就一发而不可收，无心插柳成了“慈善大王”。10多年来他一口气捐掉了上百亿。

  曹德旺是个另类的企业家。做产品做成“玻璃大王”，做企业做成行业龙头老大，做人做成了明星企业家。然而，他的心思却很怪，说这些常人眼里的成功在他看来没啥意思，他想出家当和尚，去寻求人生迷茫的答案。换个企业家谈成功，总有几条属于自己的聪明才智，他却说自己的每一步成绩都是被逼出来的。例如福耀创业以来，一直小心翼翼遵纪守规，不敢偷税漏税，是因为早年曹德旺得罪了乡镇领导，怕他们找茬打击报复。这一担心反倒保佑福耀一路坦荡，成为A股的模范企业，福建省的标杆。他是一个只有中国土壤才能长成的企业家，来自底层，有着底层的实诚也有底层的智慧，有着民营企业家的魄力也有可遇不可求的运气。

  对曹德旺的成功，专家说他机会好，做玻璃赶上了汽车大发展，走出去赶上了美国制造业转移，但是，我更感兴趣他把机遇提供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致的能力。这就是个人的禀赋在起作用。曹德旺从小跟随父亲学做生意，父亲教诲说做事要用心，让他掰着小手指头数数要用多少颗心：用心，真心，爱心，决心，专心，恒心，怜悯心……等到几十年后功成名就，曹德旺一一悟出这些个“心”的含义时，他伤心伤感“父亲已不在了”。

  与他的访谈并不轻松也不愉快，因为他不客气、不迎合、不配合。我思忖，也许正是这种个性，让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业绩。中华民族的复兴，需要纯真的企业家，遗憾的是还不够多，曹德旺算一个。（作者系证券时报社长兼总编辑）